《可以居》序

我記得那一刻自己感到如何驚訝。當我從翁通子先生手上接過翁仕朝撰寫的族譜，族譜從三皇紀即天、地、人開始，追思遠至世界之始，並聯繫着一個家族的歷史與前事，眼光何其遠大。似乎看得見歷代智人在演化歷程中，如何影響到現代社會的組織和文化。

誠然，「可以居」並非本土歷史檔案。只是當我們追溯和探索白沙澳的故事時，在傾聽人們跟該地的牽繫時，免不了觸及歷史。「可以居」是一項藝術計劃，讓我們沿途思量：究竟一個怎樣的地方及居所，才稱得上「可以」停留安居？我們又可以如何創造自己的生活環境？
　這本叫《可以居》的書有三個部份：白沙澳下洋翁氏傳說、舊居新氣及白沙澳村的日常。

我們訪問了最初擇居西貢白沙澳下洋的翁仕朝（一八七五─一九四四）三代後人：長居深圳的翁滿嬌女士，居於海下的翁福鴻先生及大埔的翁通子先生。翁仕朝留給後人的個人事蹟，是從擇居白沙澳下洋並開闢此地開始。他於一九一八年建成大宅，名為京兆世居。世居，有世世代代安居之意。一九八七年，前沙田理民府夏思義博士從翁滿嬌手上取得的翁仕朝藏書、手抄本及單頁文獻，是現時數量最多的香港鄉村生活特藏。我們透過藏書及翁氏後人來了解香港開埠早期的西貢鄉村生活，以及殖民時期被注入的文化價值觀與傳統價值間的角力。

在白沙澳下洋翁氏傳說篇幅中，作者劉芷韻整理十多個訪問，以虛構的「我」及場景來將過去他們四代人在鄉下所發生過的一些或大或小的事，編成一個家族的故事，當中交織着一些香港的歷史事蹟。文字與圖像交替並各自陳述，我們邀請了吳世傑、何敏基及關朗曦，以圖像來探索該地，使讀者能看得見那裏的一草一生物。文字與圖像交替並各自陳述，除了藝術家的作品外，圖像也包括被訪者的生活照，以及舊航空照片，從天空上看，一片又一片的田地，彷彿還能看到小孩在田間奔跑，在河道上捉蟹。感激翁福鴻先生及何志超先生提供舊照片，讓我們藉此重塑舊事。何志超先生是何奕高後人，何奕高（一八六二年—一九五三年）是翁仕朝世交，同是客家人，何氏大宅建於白沙澳村，與白沙澳下洋相隔一條馬路，何氏家族的事蹟也有被學院研究及記存。此外，翁福鴻先生特意為此書寫的手稿，寫下在海外的一些辛酸趣事，為故事提供了第一身的敘述。他還給了一個謎語，一個歷時七十年的記憶：「想當初綠鬢婆娑，自歸郎手綠少黃多，受盡了風波，受盡了折磨，休提起，提起時淚滴滿江河。猜一物。」 相信現代人如我是不會想得出來的，答案可在他的手稿裏找到。

翁氏大宅從八十年代始出租予九七前退休的高級助理警務處長歐敏治先生（Toby Emmet），第二部份「舊居新氣」關於他定居翁氏大宅的經過，劉芷韻將他的訪問寫成故事，同時跟第一部份翁氏傳說相連。與Toby相識，是一件幸事，我們看見一個人的力量及心思，他保存翁氏器物及舊居，以便翁氏後人在整潔的舊居內拜祭及想念先人，也曾照顧晚年的翁仕朝二子翁玉明及三子翁玉成遺孀。看他如何一點點經營白沙澳下洋老房子，在監獄收集復修房子的材料，清理門前及河溪裏的巨大石頭，在大宅後飼養山羊令野草無法生長和威脅老房子，將碩大燈柱改造成長餐桌，為貓兒設計一條連接窗口及外邊草地的長廊，以至於製造一個足夠幾百隻鳥兒居住的鳥籠等，彷彿什麼事情也能靠一雙手、一個腦袋及一顆心來完成，令荒涼的境地回復生氣。

於殖民時代從英國走到香港的人，有的為了一個探險的經驗，有的為了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作，也有為了可見的機會及地位，在香港待久了便定居下來。全書的外藉被訪者中多為遠足愛好之士，他們很早便發現白沙澳，並醉心於那裏的景色。而那邊廂原居民的生活，因着大型水庫及公路工程而受到很大的阻礙（可見於何志超先生的自述），他們相繼出國尋求出路，又或走到城市裏工作。房子荒廢不久，就如失去靈魂般失卻了重心，開始塌下來，這時，愛好大自然的外國人路過，巧遇向村民租房子的機會，修葺房子並作渡假屋之用，結果改善了房子及環境，亦同時抹去了原本刻苦的生活感。當中阿麗及Alan Pickford兩夫婦的故事比較特別，他們離開香港在英國生活了一段時間，在唐人街遇上白沙澳原居民慷慨借出房子，使思念香港的阿麗決心與丈夫在白沙澳定居，直至Alan去世，而他們的生活也比較接近原居民的生活方式。歐敏治和其他外國租客為白沙澳帶來的變化，具有很重要的參考價值，讓我們思考怎樣隨時代改變去保存一個地方的舊貌及文化。

第三部份：白沙澳村的日常，是白沙澳村現在及從前村民的自述，配上許維倫於每戶拍攝的環境照片及被訪者的生活照，呈現出村子不同時代的風景，中西文化的融合與矛盾。當中，不同敘述者以不同面向訴說同一個故事，又呈現出同一個地方與事物，與不同人之間的聯繫，也陳述了經營一間舊屋的日常頻繁工作。村民很多是奇人異士，擁有各種經歷、智慧及專業知識。他們一起在白沙澳村經營一條村子的「生活」。當中，David是一位捉蛇及養龜專家，西貢經常有大蛇出沒，需要他來「拯救」村民。大概八年前，我第一次踏足白沙澳村，被那裏的風景懾服，久留在村子，在離村時已趕不上唯一開往西貢市中心的小巴，幸好當時遇上David，他讓我搭了順風車，向我展示了村民的人情味。

近年，發展商與財團對準缺乏保護的「不包括土地」，大規模收購土地，伺機進行發展。白沙澳下洋及白沙澳村是其中一個位於郊野公園的「不包括土地」。若果，一個地方連一條保存完整、有生氣而又隱蔽的客家村子都容不下，這個城市往後的發展也必不是以人為本。與其說舊的東西得以留存是因為它保存了歷史，我更希望人們說它在一個社區的存在，展露出一個地方的人情味，傳承一個地方一個家族的文化，並以情來維護一條村或社區的面貌，使後人對未來有浪漫的生活想像。要知道大部份村落家族的形成，是前人移民並一家一戶在荒地上慢慢地墾殖發展，繁衍後代才逐漸形成。此書臨近出版時，得悉何志超先生開始修葺舊居作退休之用，原居民回到鄉下居住，教我們感動 。

面對現今世代的土地及政治問題，我們要如何探端知緒？我們以步行觀察、搜集相片、文章及資料檔案、進行訪問、討論及創作來了解一個地方的生活環境，一些人的故事，從自然生態到歷史事蹟，以影像及文字來拼貼舊地舊人與現今生活的脈絡，讓讀者有真實、虛構及時空的想像。「可以居」並非有系統的學術研究，它是一項藝術計劃，伴隨過剩的好奇心。我們什麼也問個徹底，着意了解每一微細的關係及結構，所以《可以居》的原貌是了解及創造，是一本有關生活、環境、創作、關係及態度的書，在踏實的資料根據上，於文字、圖像、編輯及設計上，隨心創作及舒眉。最終希望能透過整個過程來解答心中的疑問：究竟一個怎樣的地方及居所，才稱得上「可以」停留安居？以及我們可以如何創造自己的生活環境？這問題一直還沒有答案，總覺得它跟「什麼樣的人生才稱得上不枉過」一樣，是要用上一輩子的好奇、忍耐、靜觀及歷程來感受並實踐。最後，希望此書能提供大家去思索的暗示：我們該如何掌握自己的生活。

黃淑琪
二零一五年四月